秋

后来，夜色安静了，而梦里的夜色安静不下来。墙上的挂钟清醒着子夜，屋顶的每个瓦片都滴答着雨声，山乡夜淋淋的秋雨，让瓦楞上的水滴咳嗽加重。

也让我姨妈的咳嗽加重。

一天前，县武装干事、镇武装部长、村支书一行人拜访姨妈家了！

姨妈额头的皱纹舒展开来，县上、镇上、村上官员大驾光临，没准她的独子、我的表弟阿明在部队立新功了！

阿明大我一岁，我们一起长大，三年前的年，我和阿明同时参加高考，我金榜题名，阿明却名落孙山。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娃，要想出人头地、跳出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，最直接的出路便是读书，考上大学跳出农门。

阿明虽没我幸运，但姨妈说，当兵、考军校一样可以出人头地。

姨妈是外婆的长女。我外婆生育五个孩子，但幸存下来的只有姨妈和我妈妈，50年代末的农村，家家都很穷，有的地方甚至有饿死人的悲剧。外婆当时只有姨妈一个闺女，因中间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生下来便夭折，自是对7岁的姨妈宠爱有加，在别人家能吃饱饭便是谢天谢地的时候，姨妈每年还能穿上新衣服。记得我外婆瘪着嘴巴对我说，你姨妈小时候的外套都是灯芯绒的呢。在没有过度管束的成长环境里，姨妈自信，优越感极强，说话处事有主见，俨然家中长子。

姨妈18岁便听命长辈招婿上门撑起门户，但到30岁时生下我表弟阿明。

我从小在姨妈家长大，阿明一直是他的保护对象。上学路上，有阿明在，就没人敢欺负我。我们一起作业，一起上山掏鸟，下河摸鱼，有阿明足迹的地方，便有我的踪影。阿明虽没能进入大学，但终如姨妈所愿，年阿明应征入伍，姨妈脸上放光，从儿子落榜的阴影中走出来。

一个月前大四开学，我告别姨妈去报到，姨妈送我到村口。清晨，成团的云朵陈列天际，阳光从云缝泻出，万缕金线穿过稻田上方氤氲着的水雾，光粒子在薄薄的水雾里起舞，站在村口皂角树下，戴着斗笠的姨妈是那么美，她挺拔的身姿，沐浴在金色的光影里，那一动不动的影子，像一尊雕像，更像一幅画，我多次回头，姨妈依然目送，她的影子越来越小，直到变成一粒黑点。

现在，姨妈一纸电报，将我从学校召回。我见到的姨妈，就像见到一位陌生人。姨妈眼神黯淡，嘴唇发白，双鬓的白发，在秋风中颤抖，衣衫愈发变得宽松了。姨妈说，我在省城念书，是家里最有见识的人，只能由我陪她去部队处理阿明的事情。

姨妈说：“县上来人说阿明在部队出事了，何种程度，到部队才能知道。昨晚一夜没睡，就盼着你回来马上出发。”

刚开学，还接到阿明的来信呢，问我暑假晒黑了没，在家里干农活惜力了没，新学期有何打算，姨妈姨父身体可好。这才几天，能出啥事啊。阿明在部队是特种兵，我们经常书信往来，从他的来信里，我知道了他的日常训练，他的战友、班长和指导员的故事，他冬天零下几度时，训练后汗流浃背的样子；他说还进行拉力器、哑铃、臂力棒、俯卧撑和5公里武装越野等额外的强度训练。

看着姨妈心急如焚的样子，我亦沉重。我安慰姨妈，镇上不是有电话吗，我们经过镇上的时候，给阿明部队挂个电话，不就知道了吗。

也只是安慰，下班了，哪能打电话呢。

从江汉丘陵出发，坐火车再转汽车，经过一夜一天的劳顿，总算到了华北平原阿明所在的部队。

一位领导模样的同志接待了姨妈，我们也见到部队大熔炉锻造两年的阿明。阿明黑了，高了，壮了，全胳膊全腿，可是，他不是我们熟悉的阿明。看见姨妈和我，他没有任何表情，如同陌路，事实上，与他朝夕相处的战友，也如同陌路。

原以为亲人的出现，能唤醒深处的潜意识，可是，没有。

后来综合领导和阿明战友的谈话，我还原了阿明出事的前因后果。

出事之前的阿明，是班长和战士们心中的阳光士兵。有高中文化的阿明，脑子灵活，且有顽强的毅力，经过两年摸爬滚打的训练，阿明体力健壮、耐力超长。在攀登绝壁、擒拿格斗、无人区生存、泅渡、坦克驾驶、和多种武器掌握等技能测试中总是名列前茅，是部队重点培养的苗子。然十八九岁的新兵，远离家乡和亲人，有时难免寂寞，唯有书信是战士对外联系的唯一方式。阿明宿舍一位川籍士兵，收到的信件最多，更让人羡慕的是，他有女朋友！他的女朋友每星期给他一封信！

阿明偷偷给战友的女朋友写信了。写着写着，有了微妙变化。阿明的妙笔吸引了战友的女朋友，这个女孩移情别恋，喜欢上了阿明，慢慢冷落了川籍士兵。没有不透风的墙。川籍士兵得知此事，一场“战争”必不可免。打架之后的阿明，身体无大碍，但精神失常了。

半年后，阿明病情未见好转，被退回原籍。

我再次见到姨妈，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，刚过50岁的她，双颊塌陷，头发全白了，身体伛偻了。

阿明全天默然无语。渴了，喝生水，饿了，吃冰箱里的生肉。

当季节从缤纷转入灰暗，没有多余泪滴的姨妈，再怎么流泪，也不能让那片失去颜色的叶子绿起来。

作者简介

范清平，女，笔名十八塘的艾艾，湖北京山人。成长在十八塘，求学于武昌，工作在北京，注册房地产评估师、注册土地估价师。偶有提笔，以文字定格所思，且作小欢喜。著有小小说《结节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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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编：东子

责编：鞠铭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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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编：阿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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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按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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